泛泛之川 序
范川中心向 可能是all
正篇时间线在范川开面馆之前
［楔子］
那是十月末的一个清晨，我从裁缝铺出来，掀开门帘，看到被秋雨染红的柿树的叶子悠然飘落，柿叶肥厚，和白桦不同，风从叶子下抚过也没有如同鹰隼振翅时的沙沙声，而是很沉默的。
在如此的夏秋之交，我总会到镇上的裁缝铺做一件夹袄，裁缝铺的老板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，有细细的眼睛，听口音像是半岛出身，活泼好动。这时节常有落雨，山里的菌子便如鱼得水地生长起来，附近的老人家们拎着竹筐来镇里卖青冈菌，裁缝铺老板就捡了青青灰灰的一篮，去镇西挨着铁路那家面馆，向老板讨一碗蘑菇肉丁面。只要菌子够鲜，老板清闲，裁缝就能饱数日的口福。价钱好说，两件奇奇怪怪，像军装又不像的衣裳。
一年一年，也不知道让他穿哪儿去了。
裁缝说。
津浦铁路日夜穿行，在黄河岸边，有一个靠旅人商号兴起的小镇，常驻人员少得可怜，基本都打过照面。范记面馆的老板是个不太爱交际的人，终日在后厨和柜台后头，菜单上也只有清汤和牛肉两品，顾客却不少，说范老板的汤底有家的味道。
“家？我家和你家，又怎能是一个味道？”
说起话来倒是呛人，表情很多时候也不是和善的，但仔细看五官生的很是端正好看，不同于镇上那些市侩嘴脸，像大户人家的少爷。药房的当家知道些麻衣相法的皮毛，说只看这人的双眉，便知他不近偏财，正路于他又欠三分圆滑，“命倒是硬的很。”
有传言说他曾是军阀的贴身侍卫，是神枪手，他就伸直了那玉笋似的手指，“我这手像拿枪的手吗？”
客人说，“比姑娘还秀气的手，我看更适合绣花敷粉。”
又拿筷子指着他笑，“不是面粉。”
他便横眉竖目，露出几分狠戾来，把面碗在那人眼前一磕，溅了些汤水在他裤子上，瞧也不瞧。
“不会说话就闭嘴吃，老子一枪崩了你。”
当真是个有趣的人。
过了几日，裁缝铺老板邀他去微山湖钓鱼，熟悉路的人，走芦苇里的小径，拨开一人高的苇丛，几步就看到藏在溪荪中的水带。裁缝铺老板刚剪了发，许是短了些，用帽子遮着，二人一前一后跳下船，晚上便来到了我家的酒馆。
见他左手拎着一条江团儿，右手是裁缝刚做好的衣裳，许是一切妥当，要酌些小酒了。正是客稀的时候，最后两桌还絮絮谈着往事。面馆老板招呼一声，“用开水烫一下，不必下锅，来些佐味的酱油就好。”
“还有烧酒，”裁缝店老板眯着笑眼，用含混不清的口音说，“这人刚才吓死我了，钻芦苇荡里就没影儿了，半天才出来，还把脚往湖里伸问我去年什么时候结的冰。回来就跟我催那两件衣服，这不，现回去给他缝的扣子。”
“上茅厕去了。”
面馆老板把筷子在手里搓搓，“酒要温的。”
几两下肚，我在案板前听他们说话，面馆老板似是被点起了旧事，挥舞着拳头。
“知道迫击炮要怎么发射么？千万不能一口气装两发，我的一个战友就是这么被炸死的。”
“又变成战友了？前几天不还是长官？”
“你又听那些乡巴佬讲？太不正规了。”
“太不正规了。”他斟满一杯仰头饮下，嘴里嘟嘟囔囔地说。
跑堂从后面拿了盘飞镖，说想看看正规军的身手。裁缝先捡了一个，胡乱一扔飞到柱子上，笑嘻嘻地坐回来，说神枪手，来给我们涨涨见识。
“枪子儿跟这个，可都不长眼。”
面馆老板看也没看，满满的鱼片只剩两鳍和骨头。
“怂包。”
“你他妈说谁怂呢？”捉住某个字眼忽地站起，凳子也跟着尴尬地倒地，眼睛瞪的浑圆。
“那就让你们见识一次，就一次。”
几桌客人都转过身来，目不转睛地看，还有几个加油喝彩的。面馆老板身形笔直，我却注意到，那只拿飞镖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。
他每月会有三次光顾我的酒馆，有时安静地喝完一盅烧酒便走，有时那个聒噪的裁缝也在，便再多一碟盐水花生，干松鱼片。有一次我见他看客人栓在门口的大狼狗，蹲下身来，很亲近似的摸它的头，便慌忙掀开帘子。
“那是军队的狗，很凶，说是咬过人哩！”
他抬头看看我，像多么大惊小怪一样，笑了。
“我倒听它说很喜欢我呢。”
我站起身想拦下他的飞镖，说也不必为一两句话置气，门帘突然被掀开了。
“副官？”
那个人瞧着眼生，一身简朴的黑服，衣领袖口的料子不像镇上做的，脊背挺直，定是有过军旅经历才连常衣便服都掩不住满身的硝烟气。
面馆老板把手放下，拿起包袱。
“没功夫陪你们这帮业余的玩。”
掀开帘子外面下起了雨，被踩烂的柿子混在泥水里，竟显出些杀伐萧肃之气来，十几只麻雀拍着沉重的翅膀向屋檐下逃窜。再过几日，进了十二月，山上的野兔便会钻进田里找麦子，木舟也无法下水，只有火车才能到达黄河对岸的芦苇湖。
进门的人只拿了一把伞，喑喑为他遮好，自己看不见那雨似的。
裁缝还愣在案台前，我想到什么，抓起店里的油伞追出去，递给面馆老板。
“再拿一把吧。”
他说不必了，我敲敲他鼓鼓囊囊的包袱。
“回来的路还是有些距离的。”
我突然记起那日是寒衣。